沙巴克城主的家宴
沙城宫殿。风逍遥刚刚一脚跨进,恨不得就能够隐身退出去。可已来不及了,朱风棣负手转身,向他笑笑:“你也来了。”
风逍遥无奈地,把缩回去的一步又跨了出去:“四弟到得好早。”
“没法不早。”风棣淡淡地答了一句,和午间在太子府时懒洋洋的神气大不相同,他此时脸色不郁,虽然还挂着笑容,目中却隐含怒火。他自从击退沙城入侵者,年尾入沙朝贺以来,一直寻种种借口不肯离开沙城。其实任谁都明白,皇储虽立,未能服众。风棣逗留京中,分明是在寻找和等待契机。
但城主忽然下了敕令,命风棣即日立即返回封。这等于自立储之后,又一次非常明确的表态。风棣失望之余,对着骨肉至亲的皇兄,天生的冤家对头,怒气横生,几难压制。
说了这一句,两人再无话可讲。默然片刻,风棣忽然说:“皇兄听说了么?蓝家并没全杀光,逃走了一个人。”
风逍遥心头突地一跳:“什么人?”
“不清楚,听说是个女孩子。嗯,——大约就和皇兄你那位金屋的阿娇那么大,尚未成年呢。小小一个女孩子,谅她也成不了气候。”
风逍遥脸色有些发白。风棣逼人的眼光一刻也不离开他。
幸好“城主、娘娘驾到!”的吆喝声打断了这个危险的对话。兄弟俩跪下迎接,相互暗暗对视,风逍遥慌乱的避开眼神。
城主朗朗的笑声一路传了进来。
这是家宴,为风棣饯行的家宴。城主虽然不愿意把位子传与风棣,但风棣性情果决明断与之仿佛,在他所以儿子中间,和风逍遥太子两个最得他心。因此他把最精的兵、最紧要的城池派给了他,希望这个儿子,为风家的万里江山延边保防,在自己归天之后,守护自己。
在这个只有最亲近的家人陪宴的时刻,城主显得既闲适,又自在,满席只闻他的笑声,完全不象是那个在朝堂之上,把满朝大臣吓得心惊胆战,踏上丹墀不知今天还能否活着退出的,天威不可测的九五之尊。
马皇后微笑陪坐。
与城主不同,凭着母亲敏锐直觉,她分明觉察到了2兄弟之间隐含的矛盾,淡淡的愁绪涌上了心怀。——风棣是多么的心狠手辣,她一向深知,这个野心难测的人,将来会对逍遥真心拥戴么?但她不能,也不敢深思,在她女性的慈爱胸怀中,想象不到骨肉相残的场面。
“父皇不知道吧?”席间,在最详和,最融洽的一刻,风棣以一种十分随随便便的态度,笑着说,“皇兄有宠爱的人了,儿臣今天看到了皇兄的宠姬。”
“宠姬?”
城主停了杯,马皇后忙追问:“什么宠姬?”
逍遥脸红了,避席起立:“皇弟……取笑了。只是闲来无事,召了一个乐坊艺伎,请父皇恕罪。”
“哦,那有什么?”城主哈哈大笑,拉着风逍遥的手,“你喜欢她么,就把她收进来吧。”
为了诛蓝玉一案,城主和逍遥见面几乎天天争执,此时大局已定,他似乎浑忘了那个固执的儿子令他勃然大怒、几乎下不来台的时刻,笑咪咪地从头至脚打量着这个书呆子皇子。
“父皇……”风逍遥胆战心惊,深知风棣说起此话,决对不是无心,偷眼看父皇毫无异色,全未以风棣之语为意。
“皇兄的这位宠姬,来历不简单呢。父皇有暇时,当可一听她的箫曲,小小的年纪,伤别离的意境已是出神入化了。”
“嗯?”城主似乎不在听他说话,过了一会,才想到,“什么时候,朕的四皇儿也懂宫商了?”
风棣阴郁的脸上,一抹通红的颜色一掠而过。他这个农民父亲分明是在嘲笑他!
城主兴致勃勃,笑看着马皇后:“儿子懂得喜爱自己的女子了,这是好事啊。皇后,明儿朕作主,下旨为皇儿大婚选妃!”
马皇后立起身来,恭答:“是。”
风逍遥脸涨得通红,道:“不,父皇,儿臣……”
“好了好了。”城主分明不想再提此事,截口向风棣道,“时间不早,棣儿,你这就领兵出城吧。你母后代朕送你出城。”
风棣意想不到在这当口下逐客令:“天色已晚,这时出城还得叫开城门。父皇请容儿臣明天再走?”
“哎,那就又得送一次。百官送一次。土城送一次。”做了城主,口气有时仍与无赖无异,“十天半月也送不完,岂不麻烦?”
风棣不语,瞪着他的父亲。城主圆睁着双目,对他冷视回去。沙城宫殿的气氛登时变得肃杀,寒意凛凛。
父子两人如此对视长久,风棣低下了头,低垂的目中瞬间掠过一抹阴毒之色。
跪下,“砰砰”地叩了三个头,站起来,一言不发地跟着早已站在一旁等他的马皇后,转身走了。
风棣的背影虽然消失,那一种浓重的压抑仍然留在殿里,扩大成为一片无所不在的阴影。
城主紧锁浓眉,在这一刹那,他有一刻怅然若失的失神!——即使尽诛功臣,可是后患未除。手握重兵的风棣,对儿子而言,仍然是一种难以预料的威胁。可自己平民出身,他可以心狠手辣地对着任何一个风姓以外的人下手,却象护雏的母燕那样回护着自己的儿孙后代。
他怔怔地注视着风棣离去的背影,心事重重。
“父皇,儿臣告退。”
城主回神,笑道:“别走,别走。陪朕说会话。”
风逍遥实是心急如焚,急于回去看望含烟,风棣既在父皇面前提到此事,无论父皇起疑与否,为保含烟安全,最好今夜就把含烟转移出去。
可城主又恢复了方才家宴时的一派适意,兴致勃勃地和儿子拉着家常,风逍遥心不在焉,支吾以对。城主忽问:“逍遥啊,你对我处置你师傅一案,始终不满吧?”
风逍遥一怔,不知他怎会又提及此事,提到这桩父子间争执不下的公案,想了想,依旧憋不住回答:“父皇的手段,儿臣不敢恭维。”
城主大怒,雷霆怒斥已冲到了口边,却没发作,只是笑了笑:“这会儿不在宫殿上,小子,也不用朕骂你了。”
“我不能不杀……”城主想说这是为后来者的他扫除障碍,想说这是为了其后数百年民心安定。但最终,什么都没有说,因为他知道无论说什么爷俩在这一点上决对无法共通。
风逍遥忽然犹豫:“父皇……”
“嗳?”
“儿臣有一言,如果说错了,请父皇恕罪。”
“说罢。”
风逍遥又迟疑了一会,才说:“父皇,论做储君的资格,儿臣的几位哥哥弟弟,无论威望、才能,都远胜儿臣。”
城主脸色一变,——这小子把未来的城主宝座当成是什么?三岁小孩的东西可以随便转让的么?——随即又微笑着道:“傻小子,千千万万人杀头流血盼着当储君,你干嘛总是推三阻四?”
风逍遥叹气道:“儿臣觉得,……做不好这个皇帝。儿臣……”
“嗯,你做不到象朕一样杀人如麻,是吗?”城主浓眉倒竖,恶狠狠地做了一下直劈的手势,宛然便如手中持着一把大刀,跨马杀人的气势在他这一记中澎渤而发。
风逍遥低了头。
城主顿了顿,呵呵地笑了起来:“傻孩子,朕杀人太多,你执政以后可以不杀么!”
这是最浅显的道理,要杀的人都在他这一朝杀完了,动乱因子都除掉了,剩下的要等着儿子来收拾民心,安定大局。
可惜风逍遥连这一点,也是不能理会的。
交谈不欢,风逍遥又想告退,忽见父皇把手按住腰部,闷闷的哼了一声,浓眉皱起。
“父皇!”风逍遥担惊地问了一声。那个方位,是父皇的旧伤,每逢雨雪,常会发作,发作时疼痛难忍,似是那处伤口伤到了内腑。
“嘿……”
半晌城主才说得出话,剧痛之下,顾不得君皇威仪,骂了句粗口:“他奶奶的,朕迟早死在这个鬼创口上。”
风逍遥又骇,又忍不住要笑,可见到父亲痛得满头满脸的大汗,担忧不已:“父皇,快歇歇。”
最疼爱的儿子,满脸真挚的关切落在城主眼中,心头一阵温暖,轻轻的呻吟出来。
父子俩相视而笑。在这一刻,忘却了所有的争执,所有的政见不合,只剩下骨肉至亲血浓于水的亲情。
“皇后娘娘驾到!”
随着一声断喝,太子府上下的人脸色都变了。
含烟扶栏而立,不无震惊地瞧着几对纱灯之后,缓缓地走来的一个已经上了年纪、神气间一派温和敦重的宫装女子。
侍从跪满了一地。皇后扶着索索发抖的王钺的手,径自向含烟走来。
含烟跪地,手中紧紧握着碧玉箫,心中一片茫然:“逍遥呢?逍遥哥哥……”
“拜见皇后。”
马皇后送出风棣,直接来到太子府。她来看一看这个逍遥宠爱的女子,倒底是个甚么人,竟使风棣抓着把柄似的旁敲侧击。她缓缓坐下,灯光照亮了含烟苍白但是秀丽出尘的面庞,眸子里闪着无畏的清光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从哪里来的?”
“奴婢……”
含烟答了两个字,抬头看皇后,马皇后眉头微蹙,分明在告诉她:“别绕圈子了,你都实说罢。”
于是含烟忽然直起了腰身,抬高了声音,清清朗朗的答道:“民女花含烟,拜见皇后娘娘!”
马后一怔,这个姓和她所意料中的有差别:“花含烟?”
“臣女自幼父母双亡,蒙蓝爷爷念昔日战场之情,收留孤女。臣女姓花,不姓蓝。”
“嗯,你姓花?你是--”马皇后眉头锁得更紧,神色间怔忡不定,“你是……”
“臣女是花云将军后人!”
“花云将军后人?”马皇后身子微微颤动,骇然,“花云将军?!”
含烟嘴角噙着冷笑,清亮的眼神迎着马皇后。是生是死,她都豁出去了。只是,逍遥哥哥,这一生再也见不到你了啊。
“你……”马皇后不由自主地坐倒,心头一阵阵血气翻涌,说不出话来。这个纯朴而公正的女子,自然深深记得,当日一战花将军全家战亡,只道花家战场俱已丧尽,竟然还留下一个遗孤!蓝玉收养了她,蓝家满门抄斩,而蓝玉在临死之前,又保住了她。
“不能处死她,不能处死她!”马皇后心念电转,“这个女孩,于皇家有功啊!”
——可是,谁不是皇家的功臣呢?蓝玉不是吗?刘将军不是吗?李将军不是吗?徐将军不是吗?!——这么多人,这几年来,城主所杀的每一个人,都是功臣啊!
杀功臣,是为巩固风家的万年江山,可眼前的这个孩子,那样孤苦无依,那样稚弱无辜,她还是个孩子,还只不过是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。这样一个幼小的女孩,能懂得什么?能成何事?屠刀虽利,这样无辜而清白的血,也非得杀戳不可么?
迎面接触到含烟毫不畏惧的神色,似乎对自己的处境全不关心。在她那样的年龄,看过了太多的生死,也堪破了生死吧?
把她留下么?保她一命么?——然而,把她留在府里,四儿风棣已知,这个秘密保守不了多久,很快就会惊动沙城:皇太子逆旨,私救钦犯!
此事若处理不当,即皇帝也不能不明查深究。逍遥那本来被虎视眈眈的皇储之位,便将不稳。
爱惜儿子的念头胜过一切,良久,她吸了一口气,轻轻的说:“除去她衣裳钗环,弃入府外雪地,由她自生自灭吧。”
一声吩咐下来,几名侍卫如狼似虎地扑上来,玉箫落在地上,一折两断。
含烟被拉扯着直拖横曳,弱小的身子全然无力挣扎,她尖声笑了起来,疯狂般叫:“逍遥!逍遥哥哥!你好!你好!”众侍卫吓得魂不附体,忙在她嘴里塞上布团,使其不能出声,把衣裳钗环全部除去,紧紧缚住双手双足,装在一个麻袋里,趁着月黑风高,悄悄的丢到了府外。
整个过程之中,满宫静寂无声。马皇后垂着头,一眼也不看那少女。直至侍内禀告处理完毕,马皇后微一抖动,方才缓缓抬起头来,“嗯”了一声。
片刻之间,她似乎苍老了许多!疲乏了许多!
她扫视着地下一大片跪着的奴才们,然而,什么也没有说,转身走出去了。
太子府的侍卫们无不软瘫在地,既是欣慰,又是担忧。皇后显然原谅了他们的“助纣为虐”,但是,将如何面对皇太子回来的那一刻呢?
页:
[1]